魏晓兰 | 又见柿子红
『时光捡漏』您生活的笔记本
文 | 魏晓兰
今秋多雨,都十月中旬了,地里很多的玉米还没有收回来,麦子种不进去,气温也降得很低,有了冬的气息。傍晚,走在路上看伞花朵朵,听雨声沙沙。一位橘黄色衣服的清洁工,手里提的透明塑料袋里鼓鼓的一堆柿子,惹得我盯着它一直看。也许是我的视线穿透力太强,也许是塑料袋不堪重负,突然之间就破了!挤挤挨挨的柿子像出笼的小兔一样蹦跳着四散逃开,湿漉漉的马路和人行道上满是它们的身影。公交车刚到站,一群小学生下车,兴奋地去追柿子,于是一幕《雨中》的课文画面就在眼前呈现,一切发生得那样突然,又结束得这样迅速,一堆柿子又回到了清洁工的脚边,她笑得很开心。我掏出包里的备用塑料袋给她,在那“谢谢”声中愉快地走向医院。
进入病房,婆婆正在和邻床的阿姨抱怨雨下得太久,家里的麦子没法种,往年这会都已经安顿好了,早些年有柿子树的时候就开始给孩子们暖柿子了。我笑着说:"柿子树都不知道被移栽到哪里去了,还想暖柿子呢?”婆婆说:“就是可惜咱们家那几棵大柿子树了,每年要结不少呢?”想起路上清洁工提的柿子,乘机给邻床阿姨炫耀说:“我妈暖柿子可是一绝,别人暖柿子都要一天一夜,我妈只需要一晚上就能暖甜!”阿姨很吃惊,一定要问问婆婆是怎么暖的,婆婆脸上漾出惯有的得意,但是又故作平常地说“就是放在锅里用温水暖啊,一样的!”阿姨看婆婆不愿意说,就笑笑岔开了话题。我那一生辛劳的婆婆吆,古稀之年,一身病痛,还是这样好强,柿子树都已经没有了,还要保守着这个没有意义的她认为的秘制方法。听着她们说着上往年的事情,我的思绪也回到了那些个柿子泛红的秋季。
从懂事的时候起,就知道爷只管种地和帮人看日子,家里其他事都是婆说了算。母亲说婆是个厉害女人,小时候不懂,后来明白了,在那捉襟见肘的艰难岁月里,把六个子女抚养长大成家,一个个安排得井井有条,就得益于婆的厉害。婆四十多岁就失明了,我印象中的婆,梳着光滑的发髻,挽着眉疙瘩,紧抿着嘴巴,一脸的凝重,总感觉在盘算着什么,瘦小的身体踩着三寸金莲,拄着拐杖在祖屋的院子里悄悄地来回走动,听听这个窗户,摸摸那个房门。
爷爱种树,祖屋的门前是槐树、榆树,前院是石榴和梨树,后院则是柿子树。石榴和梨树不好好挂果,只有每年的中秋时节,橘红的柿子一嘟噜一嘟噜地挂满枝头,是那个时候最大的诱惑。拉牛散社以后,婆不跟任何一个儿子,在她的主持下,家分成四份,包括柿子树。大伯家已经搬出祖屋,分了队里给的西城壕的那一棵,后院的父亲和叔叔每人一棵,剩下一棵大柿子树和一棵火蛋小柿子树留给婆和爷。分开单过,婆依然把她和爷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屋内厨房干净整洁,到后院经过母亲做饭的小柴房,还总是要吸吸鼻子,再悄悄地听一会。
秋收结束卸柿子,父亲把婆树上的也给卸下来,婆坐在树下一个个地摘去树枝和叶子,摸索着堆满篮子。母亲已经在柴房开始烧水准备暖柿子,看着婆拄着拐杖吃力地提着篮子过去,就对她说:“娘,你把柿子放我这吧,我帮你一块就暖了!”婆答应了,把柿子放在柴房门口。往前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摸索着篮子对母亲说:“你给我暖柿子,我得数一数!”母亲火了:“算了算了,你自己去暖吧,数好数,要是我把你大的换去了可怎么办?”婆挽着眉疙瘩紧抿着嘴巴提走了柿子。
暖柿子一般是前一天的午饭后在做饭的大黑锅里添水没过柿子,灶膛放火至水温热,保持恒温,大约24小时后就能变涩为甜。要让水温保持恒定,就要隔一会灶膛续一次火,这个晚上是不能睡长明觉的,而且火太大水温过高就把柿子煮熟了,捞出来是青蛋蛋吃不成,火太小水温低,柿子就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变甜,所以暖柿子是个需要耐心和技巧的辛苦活。家里的老少还要啃一天的干食,暖柿子占着锅,是没有地方做饭的。着急的我们总是偷偷去揭开锅盖看看,咬一个尝尝,涩得直吐舌头,被母亲训斥嫌锅里跑了气还浪费了一个柿子。只好盼眼眼地等着,直到母亲拿着捞面的笊篱捞出闪着光亮的橘红的柿子,早上糁子中午面的嘴巴品尝着这丝丝甜蜜,在大人们“少吃点,小心吃坏肚子!"的警告中吃得没地方吃饭。挂在高处或者藏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母亲的办法总是能合理地控制我们吃柿子的速度,暖的柿子总能吃很长时间。
不喜欢去婆屋里玩,婆总是逮住我问:“说噶,谁的狗娃?”我就回答:“娘的狗娃!”婆就不高兴,拿出她暖的柿子或者爷帮人看日子得来的点心给我,然后教我回答:“婆的狗娃!”高兴地要问几遍,眉疙瘩也舒展了,嘴巴也张开了,可我心里还认为是娘的狗娃,吃了东西就跑去找母亲。冬季,没有什么打牙祭,我就喜欢跑婆的屋里,婆炕上的房梁挂有成串的火蛋小柿子。婆挨个捏捏,有软的摘下来就叫我:“狗娃,婆看不见,你给咱剥皮!”婆吃一个,我吃一个,婆眉疙瘩舒展了,嘴巴成了上翘的弧,看起来有点慈祥。
长大了,村里重新规划宅基地,五横两纵的大街道,一排排二层砖混小楼,老树都没了。祖屋拆了的木料,伐了的柿子树都给几个儿子盖了新房,婆和爷更老了,不能自己生活了。婆不会用新式灶膛,每天母亲正在做饭,她就拄着拐杖捧着洋瓷碗,像一个乞丐一样站在厨房门口等着,气得母亲在厨房弄出很多大声响,父亲赶紧去把大门关上。爷在我家的新院子门前又栽了一棵柿子树,一人高的幼苗第二年才发了几个枝条,婆就去世了,她很久都没有再问过我:“谁的狗娃?”第三年,柿子树又发了几个枝条,母亲去世了,娘的狗娃没人疼了。柿子树长到手腕粗的时候,爷去找婆了,再也吃不到他挣回来的点心了。父亲看柿子树好几年都不挂果,挖掉重新栽了一棵嫁接过的,第二年就绿叶葱茏,第三年就挂满了红彤彤的柿子,树下父亲蹲着吃饭,树上的柿子任它变红、变软、落地或者被鸟儿啄食,没有人再去暖。
第一次跟爱人回老家,院里的一棵大柿子树让我梦回祖屋,路边的一片柿树林更是让人惊喜,跟我出生的地方这么相像,怪不得他这么老远的找到了我。小家庭的起步是艰难的,我们工作在小城兢兢业业,公婆劳作在乡村默默无闻。秋收季节,摘了辣椒,种上麦子就是卸柿子。因为村里有大面积的柿子林,所以会有收购的客商,周末一大早,我们就赶回去。柿子林里有四棵树属于我们,还有院里一棵,工作量也是很大的。婆婆坚持先卸柿子林的,她怕别人家的竹竿伸过来顺手牵羊。柿子林里男女老幼齐上阵,树上树下人声鼎沸,男的坐在树杈上,用长竹竿夹断挂着柿子的树枝,用绳子吊到地面。妇女孩子们在树下小心翼翼地摘下枝条上的柿子堆在竹筐里。收购的柿子要求很严,不能有伤,所以树上夹不住掉下来的不行,被树枝划伤的也不行。柿子柄要摘得不长不短,太短影响美观,太长堆在一起就又互相划伤,大多情况下都是用剪刀或者钳子剪断。一天下来,辛苦收获的柿子到收购点还要被剔出很多,收购价格也就一斤几毛钱,但是一家人还是高兴得不亦乐乎,毕竟柿子没有投入只有产出,虽然少,也是一份支持。
傍晚吃过饭,婆婆就开始忙乎,抱柴烧水暖柿子。我给老公嘀咕:“妈现在才开始暖柿子,把锅占着,明天一天没饭吃吧?”老公笑着说:“有饭吃,暖的柿子明天早上就甜了!”“不可能吧?都要一天一夜的!”“你等着瞧!”老公诡秘地一笑去追儿子,留我一脸的狐疑在院子。早上还没有起床,婆婆就在院子里喊吃柿子,还真甜了?我惊奇地问婆婆:“我们小时候暖柿子都要一天一夜的,咱的柿子怎么一晚上就好了?”婆婆一脸得意一脸的诡秘“我暖柿子一晚上就能甜!”看她不愿意说,我也不问了,反正我又不管暖柿子,只管吃。回城走的时候,婆婆给我们装一大袋子柿子带上,路上我给老公说:“妈还不给我说怎么能一晚上暖甜柿子!”老公不以为然地说:“妈好强了一辈子,做什么都要压过别人。农业社的时候,爸爸在城里工作,她一个挣的工分比男人都多。你没看上一周摘辣椒,妈一个人摘了两袋子,咱俩一共才摘了一袋?暖柿子不知道她在哪学来的,别人家第二天占着锅啃干食,我们已经一边吃饭一边吃柿子,谁问她都不说,只说是一样的方法。随她的心愿吧,妈需要成就感,你只管吃就行了!”
一年年柿子依旧红,一年年岁月不饶人。公公婆婆一年年老了,种辣椒卖柿子终于支持我们在城里买了房子。住在了城里,婆婆还是舍不得那几树柿子,每年都要回去卸柿子,暖柿子。我们说让别人卸了行了,太吃力了,又卖不了几个钱,想吃了,街上买几个就行,她不愿意。直到那一年有人卸柿子从树上掉下来摔伤,才不再催着公公上树把满树的柿子卸得一只都不留给喜鹊,全部卖钱。只是回去看看柿子树,和卸柿子的邻居们说说话,站在树下把够得着的夹一些,然后在邻居女人羡慕嫉妒的眼神中一大早就站在大门口吃新暖的柿子。树上的柿子就给家门里的人说一声,让他们卸了,暖好的柿子全部带给城里的儿孙们。后来村里有人收购柿子树,就把柿子林的那四棵当做景观树卖了。挖掘机来挖树的时候,婆婆说这么好的树才卖了200块钱,也不知道就移植到哪里去了,要是死了多可惜。在婆婆的坚持下,院子里的那棵柿子树留了下来,我们每年还是能吃上她暖的柿子。再后来,我们要重新修建老家房子,老窝变楼房的愿望当然比暖柿子更脸上有光,伐了柿子树,一座新院基宽敞明亮,有点耳背的婆婆满足地站在门口的女人堆里捕捉着她们称赞的声音。
柿子树没有了,婆婆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经常回忆着她年轻的时候一个人能扛起一大袋辣椒,摘辣子谁都没有她快,暖柿子一夜就能甜。今年又是柿子红,天气变化异常,是婆婆住得最久的一次医院。这几天天气慢慢转晴,状态看起来好多了,一个暖柿子的秘密,还是不愿意和别人分享,我那辛劳又好强的婆婆吆!
美丽乡村建设如火如荼地展开,村里整齐的风景树,统一的门前花坛,柿子树越来越少,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当年暖柿子的亲人们也一个个离开,一个个老去。婆和娘的柿子是童年疼爱的甜蜜,婆婆的柿子是青年支持的温暖,她们就犹如一棵棵朴实的柿子树一样,在任何恶劣的环境下,任何贫瘠的土地上,都能顽强地活着,枝叶茂盛,硕果累累,不索取只产出,为儿孙们奉献着自己的一切,直到退出人生的舞台。生活亦像一棵橘红的柿子,充满着艰辛的涩,只有经过足够的努力,足够的耐心 ,才能收获喜悦的甜。愿秋高气爽,婆婆舒心康健,愿岁月静好,生活有爱有甜!
魏晓兰,最小的七零后。一个没有理想,简单爱笑,热爱生活的女汉纸,偶尔码码文字,晒晒小确幸 ,聊聊小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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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组稿:辛 克
文稿审核:李 强
责任编辑:辛 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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